尹鸿翔:踏遍青山觅重楼,心系七叶一枝花
人物名片
尹鸿翔,成都中医药大学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第十二批四川省学术和技术带头人后备人选,第四批四川省中医药学术和技术带头人后备人选,第十二届霍英东教育基金获得者,四川省“三区”科技人才,成都市科协“专家服务团”成员,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藏医药专业委员会理事,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中药鉴定专业委员会会员,中国民族医药学会药用资源分会理事。
2006年夏天,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原始森林里,一辆小货车缓缓行驶在悬崖峭壁之上开凿的小道,车窗被路旁的小树枝不停刮着,时不时有碎石从千米悬崖上落下,当时还在读博的尹鸿翔的心随着汽车的颠簸一路起起伏伏,冷汗湿了一背,透体的凉意把初次跟随导师研修出行的兴奋浇灭了。车里的众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里有本次出行的目的地、中药重楼的一处重要产区——木里县。
重楼,又名七叶一枝花,药用历史悠久,其名始见于唐代《新修本草》:“味苦,微寒,有毒......”,是一味有较高应用价值的传统名贵药材,以根茎入药,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凉肝定惊的功效。重楼被收载于历版《中国药典》,以重楼为原料的中成药有70多种,如滇重楼就是云南白药、宫血宁等著名中成药的重要原料之一。
从博士生到副教授,重楼研究一直在尹鸿翔的科研生涯中占据重要位置。十多年来,尹鸿翔追寻重楼的足迹遍布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甘肃、青海、西藏等12个省、自治区,逐步建立了“四川省重楼种质资源库”,发现并发表了3个新变种和5个地理新纪录,并建立了全国第一个重楼药材的多重pcr鉴别体系和特异性荧光可视化鉴别体系,实现了重楼法定基原及其混用种的快速鉴别,为西南地区重楼种植产业化做出了贡献。
木里之行:勇敢者的游戏
尹鸿翔的博士生导师张浩教授是省内著名的民族医药专家,受导师的影响,尹鸿翔开始进入民族医药研究领域。
“2004年,我开始读博士,当时我国的重楼人工栽培刚刚起步,人工种植无法满足中成药的生产需求,原料的供给基本靠野生资源,产区群众为了经济利益滥采滥挖非常普遍,野生重楼资源遭到了严重破坏,濒临枯竭。”为了科学开发和保护珍贵的重楼资源,导师张浩教授决心开展重楼的系统研究,并将之定为尹鸿翔的博士课题。而这一研究,就是近二十载光阴。
2006年夏天的木里之行是尹鸿翔第一次跟随导师去野外采集重楼标本,也是十六年后依然不忘的一段回忆。他们在木里县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穿越几百公里的“伐木道”,每晚住宿在几乎废弃的国有林场驻地,抬首偶遇宛若“ps”的星空,在风景优美的泸沽湖暂歇......这也是百年前著名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的轨迹。
多次实地采集和调研后,尹鸿翔和小伙伴们对于重楼有了初步的研究发现:重楼均来自重楼属植物,根据中国植物志英文版(flora of china),我国重楼属包括22个种,种下还有若干变种,近年来又不断有新类群被报道,所以种源十分复杂。不同的类群之间植株形态差别不大,化学成分却千差万别。
正由于重楼的这种复杂性,导致群众采集出售的重楼往往各种类混杂,造成市场上的重楼药材质量参差不齐,抽检合格率不足30%。而要想有效控制重楼药材品质,杜绝不合格药材流入市场,需要在全面了解不同类别重楼的质量差异和遗传特征的基础上,针对性地制订种类鉴别以及质量控制的方法、标准。
“从此我开始了重楼的品种整理和质量控制研究,越是深入研究发现的问题越多,也越有兴趣,就一直持续到今天。”
资源普查:发现3个新变种5个地理新纪录
随后的十几年间,尹鸿翔和团队致力于在西南地区进行重楼资源普查。2012年暑假,尹鸿翔来到贵州省安顺市采集重楼样品,这次的目标是“凌云重楼”。在当地朋友的介绍下,他结识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药农,对尹老师提供的图片进行辨识后,老农当即表示在当地某处见过这种植物,并热情地为尹鸿翔带路。
(图为尹鸿翔在阿坝州调查重楼野生资源)
到了目的地后,尹鸿翔倒吸一口凉气,才意识到这次采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采药地是当地一处深达百米的巨大天坑。
我国贵州省是喀斯特地貌的典型代表,表现为在地下河的强烈腐蚀下,岩层不断向上侵蚀最终形成一个个地表天坑。这样的“天险”让尹鸿翔犯了难,没有携带攀爬工具想下到这样的坑里恐怕不太容易,不过一旁的老药农表示,这处天坑虽然三面是陡峭的绝壁,但是还有一面是缓坡,只要拽住岩壁生长的灌木藤条就可以一路下到底部。
来到那处缓坡进行观察后,尹鸿翔便跟着老农小心翼翼手脚并用向下爬,胆战心惊地下到了天坑底部。经过十几分钟的寻找,他们终于在一处杂草丛中发现了目标。尹鸿翔喜出望外,立马伸手去摸,却忽略了相伴而生的几株荨麻(四川人称为“活麻”)。一声惊呼顷刻回荡在天坑里面,在蚁酸的作用下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迅速蔓延整个右手,祸不单行,此时又下起了小雨,尹鸿翔只好采集样本后迅速跟着老农狼狈地爬出天坑。
当回到驻地时,雨水已经将他全身都淋湿了,右手的疼痛也仍在持续,但“遍体鳞伤”的窘境很快被抛之脑后,因为经过仔细比对,这几株重楼正是他们需要寻找的“宝贝”,也正是这几株“凌云重楼”提供了关键的对照,尹鸿翔于次年发表了四川重楼属植物的一个新变种——短瓣凌云重楼paris cronquistii (takht.)h.li var.brevipetalata h. x. yin et h. zhang。
就这样,在西南重楼资源普查的过程中,尹鸿翔团队陆续发表了3个新变种和5个地理新纪录。3个新变种分别是峨眉重楼paris polyphylla smith var. emeiensis h. x. yin, h. zhang & d. xue、短瓣凌云重楼和大萼球药隔重楼paris fargesii franch. var. macrosepala h. x. yin & w. x. rao & l. zhao,发表于《植物分类学报》《西北植物学报》《热带亚热带植物学报》等植物分类学的权威期刊。5个地理新纪录为四川省老君山国家自然保护区发现宽瓣球药隔重楼和红果五指莲,四川彭州市龙门山地区发现白花重楼,四川省峨眉山发现平伐重楼,贵州省毕节市发现大理重楼。
十数年时间里收获8个新发现,尹鸿翔坦言这是最令他骄傲的部分,“百年后我肯定不在人间,但是后人在研究这个植物时,会看到命名人,这是我留在世界上的唯一痕迹吧。”
种质资源圃:重楼产业化的试验田
多年来实地调研的积累使得建立“四川省重楼种质资源库”的想法慢慢实现。
尹鸿翔介绍,重楼种质资源库主要包括重楼的种质资源圃、种子库和遗传特征信息库,其中“种子库”可以依托我校的国家中药种质资源库,“遗传特征信息库”可以利用公共的网络数据库,而难度最大的是建设“种质资源圃”,需要保存重楼活体植株。
(四川省重楼种质资源圃)
“建立种植资源圃,还需要更多地考虑重楼植株的生长习性。”重楼属植株喜凉爽湿润的环境,野生种群一般生长于气候湿润、植被茂密、海拔1000米以上的中高山地区,显然成都主城区的地理条件并不适合重楼种植。为此,尹鸿翔花了几年时间在附近地区寻找适宜环境,终于将目标确定在了四川省崇州市一处海拔1300米,毗邻大熊猫国家公园的地方。
尹鸿翔积极与当地科协、村委会、中药材产业合作社进行磋商与交流,以校地合作的形式建立起了重楼活体植株栽培基地——“四川省重楼种质资源圃”。
重楼种质资源圃不仅仅是重楼科研的储备基地,也是重楼产业化的一处重要试验田。
(向孟加拉国植物学博士介绍中国特有种:禄劝花叶重楼,左二为尹鸿翔)
“过去二十年,重楼药材的价格上涨了约30倍,涨幅超过同时期房价,成为我国中药材种植领域的旗舰品种,是我省很多地区中药材产业的主打产品。”二十年里价格急速飙升的重楼药材为很多山区的乡村带来了巨大经济效益,改变了很多农民的家庭经济状况。
但是彼时的重楼产业正处于一种原始的粗犷发展模式,不仅产品质量难以得到保证,同时,过大的供需差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诱惑注定会导致昙花一现的结局,要想摆脱困局,产学研结合是一条出路,而“四川省重楼种质资源圃”的建立成为了契机。
(陪同孟加拉国植物学博士一行考察重楼种质资源圃,右四为尹鸿翔)
“将重楼科研成果和重楼产业对接,提升产区群众重楼种植的技术水平,提高重楼商品药材的合格率,必然会给产区群众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推动当地重楼产业的发展,打造新的川产道地药材品牌,促进当地精准脱贫和乡村振兴事业。”
2018年,尹鸿翔团队联合当地中药材合作社,申报了国家地理标志农产品——“崇州重楼”(登记证书编号:ag102499),这是四川省第一个有关重楼药材的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与此同时,崇州市重楼种植扩种4500余亩,年产药材300余吨,这正是依托“四川省重楼种质资源圃”在当地进行科技示范和技术培训,促进当地重楼种植产业规范化的结果。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石棉县,石棉县的“大白重楼”由于分类学地位的不明确,影响当地重楼产业化的推广,尹鸿翔及其团队受邀来到石棉县进行基原鉴定,最终鉴定结果为《中国药典》收载的法定种源:“云南重楼paris polyphylla var. yunnanensis (franchet) handel-mazzetti”,从而扫清了该县进行良种推广的后顾之忧。截至2021年底,石棉县大白重楼已经扩种1800亩,产业效益逐年提升。
科研之外:保持“书生气”
知行合一是尹鸿翔一贯保持的作风。他认为搞科研,动手能力与读文献的能力同样重要,他鼓励大学生在本科阶段就尽早进入实验室参与课题组的各项活动,积极参加各类课外科研学术竞赛,从中寻找科研灵感、积累经验。
2018年,几位由尹鸿翔指导的本科学生组队参加四川省“创青春”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参赛项目“金苗重楼生态农业有限公司”获得了四川省铜奖。关于这次获奖,尹鸿翔说:“下一步可以用课题组的科研成果作为核心技术,真正的把这个公司开起来,不过目前还需要一定的技术和资金支持。”
同时,尹鸿翔也是一位纯粹的科研工作者。身边的人认为他“书生气”有点重,在一起闲聊时会以学术讨论的观点发表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有些想法会和多数人不一样。尹鸿翔说:“长期的科研工作会训练人的思维,让人更加客观、辩证地去看待问题,注重现象背后的逻辑和因果关系。长此以往,又会反过来影响自己对于生命、社会的看法,不断刷新三观。”他认为这些是科研带给他的最大变化。
“过去的困难和遗憾显然是人生财富,会让自己吸取教训。面对困难不再容易情绪波动,会告诉自己即使有100个难题,那么必然有101种解决办法。要静下心来想,让子弹飞一会儿。”这是尹鸿翔在自己科研生涯里总结的人生态度。
尹鸿翔的实验室里有一面照片墙,上面横竖贴着各种尺寸的照片,都是与各届学生们的合影,有的照片已经微微泛黄,显然有着不小的时间跨度。
“时间”在尹鸿翔的生命里是一个重要的名词,时间把思考酝酿出答案,把足迹连结成发现,关于重楼的故事还在继续.....